在开始对精神分析中的抑郁的分类之前,我们先来谈谈欢愉[1]。关于欢愉的分类,关于分类类别所带来的惊喜。我暂且将分类学与科学之间的联系所引发的棘手的问题搁置一旁。可以肯定的是,科学只关注一般性而非特殊性。这给科学家们带来了不少烦恼,比如:除了数学,是否真的存在一种普遍语言?英语取代拉丁语成为交流科学的语言,该事实并未触及这一核心问题。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,但我听说许多生物学家对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》(DSM)那种试图建立通用分类系统的方式感到不满,他们认为这阻碍了真正的科学研究。
我将从一位反复经历抑郁发作的实践者——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分析者——乔治·佩雷克(Georges Perec)开始,他在他那本极具趣味的小册子《思考/分类》中写道:
“就像所有人一样,我猜,我有时会陷入一阵整理狂热;但由于待整理之物繁多,而很难用真正令人满意的标准来进行分类,我从未真正完成过,总是停留在一种暂时而模糊的整理状态,其效果也只是勉强优于最初的混乱状态。最终结果就是出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类别,比如一个文件夹里塞满了各种纸张,上面写着‘待分类’;又比如一个抽屉贴着标签‘紧急1’,但里面什么都没有(在‘紧急2’的抽屉里,有几张老照片,而‘紧急3’的抽屉里则有几本新笔记本)。”[2] 他最后总结说:“总之,我就这么应付着。”[3]
他指出,在分类的过程中存在一种他称之为“难以言喻的欢愉”。他写道:“在任何列举中,都有两种相互矛盾的诱惑:第一种是要把一切都分类,第二种则是无论如何总要忘掉些什么。”[4]最后他说到:“在那种认为‘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到以至于无法归类’的想法中,存在一种既令人兴奋又骇人的东西。”[5]
我之所以停在这种短暂且不可言喻的分析者之乐,是因为接下来我们不得不进入忧伤——套用雨果·克劳斯(Hugo Claus)那部精彩小说的标题——《比利时人的忧伤》。的确,精神分析师也有他们的忧伤。这个忧伤的原因,我认为,在皮埃尔·皮肖(Pierre Pichot)于1983年为一本关于抑郁症的合著书中所写的一篇短文中表达得最为清晰。这篇短文因明晰而出众,他指出:“抑郁症并未成为精神分析的核心主题,精神分析通常仍然依据弗洛伊德的《哀悼与忧郁》来进行解释。然而,近年来出现了一些新的心理学视角,其中最常见的是‘习得性无助’模型,这是一个极具原创性的观点。”[6]这些新视角反映出一个根本性的变化,就像皮肖所指出的:“显然,我们目睹了临床关注重心的转移。精神分裂症被限制在一个特别狭小的范围内 […] 更重要的是,关注点转向了情绪状态,因此也转向了抑郁 […] 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这是一个彻底的视角转换。抑郁症状取代了精神分裂的症状。”[7]在这方面,查尔斯·普尔教授的报告进一步说明了这种“抑郁预占”的扩展现象——它不仅在精神病中显现,也出现在以前被称为神经症的范畴中。
精神分析师的忧伤,源于面对这种临床转变时,他们似乎说不了什么。抑郁症并不是他们理论的核心,他们也拿不出多少新的理论观点。面对这种临床转变,精神分析师作出了某种“同位性滑动”式的回应,意图伴随这个变化前行。在一种似乎与皮肖的认识论方法类似的模式中,丹尼尔·维德勒舍(Daniel Widlöcher)成为这种“伴随式转变”的最明确的代表。
正如皮肖所说的:“1956年,昂斯特(Angst)与佩里斯(Perris)分别独立提出将反复性抑郁与双相情感性精神病区分开来,这是自战争以来精神病学中最重要的临床发现。”[8]同样地,维德勒舍也指出,对于他而言,战后精神分析中最重要的临床发现,是儿童抑郁的简化型。他说:“我们不能说孩子是因为察觉到缺席而悲伤,也不能说这种悲伤使他对周围事物失去兴趣。我们必须承认,从一开始,对某种缺失的模糊体验就会引发淡漠与兴趣丧失的反应。”[9]对他而言,克莱因学派、安娜·弗洛伊德学派以及埃迪丝·雅各布森(Edith Jacobson)——一位在美派精神分析中非常独特的人物——的贡献,可以总结为将儿童抑郁视为一种“简单形式”。一旦接受了这个发现,他就指出精神分析本身所发生的转变:从《哀悼与忧郁》与《自我与本我》这两个弗洛伊德重要文本所强调的“忧郁、妄想与妄想建构”,转向对一种基本而简单的空的体验的关注。维德勒舍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是:加入精神病学家。精神分析师也应当进行自己的“视角转变”,他们也应当像精神病学家那样,让抑郁症状取代妄想症状,强调抑郁这一根本性体验。这就是丹尼尔·维德勒舍为应对精神分析师之“困境”所提出的解决之道。
不仅仅是精神分析师感到有困境,拉康派也有他们的困境。多年来,拉康派一直为拉康的伟大发现而欢欣鼓舞,尤其是他的核心论点:“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是如语言般结构化的。”这一理论非常适用于解释无意识的形成过程,特别是在神经症中,甚至在精神病中多种症状中也很有效。然而,它似乎就没那么适合解释冲动所作用的沉默状态,更不适合处理死冲动的根本沉默。大家都知道,70年代有一位作者曾获得很大关注,他的论点是:“在拉康那里,没有关于情感的内容。”这个观点似乎一度成为对拉康理论一个非常有效的“绊脚石”,突出了“无意识如语言般结构化”这一理论的局限性。
但我认为,这种说法忽略了拉康思想中一个重要层面——生物学视角。拉康从其早期到末期的整个理论生涯中,一直都在思考生物学问题。当然,我并不是说他是一个“精神生物学家”,就像有些热衷者把弗洛伊德变成一位“神经学家”那样——如卡尔·普里布拉姆(Karl Pribram)和梅尔顿·吉尔(Merton Gill),又如将一本关于弗洛伊德的书题为“毒物影响之探索先锋”。尽管如此,拉康始终与生物学的反思保持着联系。在他看来,语言是一种寄生体,是一种寄居于其他物质之上的生命形式,它附着在“生者”之上——甚至超越有机体的“生者”。这个“生者”,永远不会忘记语言所带来的“死亡化”作用。对“生命过剩”的放弃,意味着言语的介入,是对奔向死亡的欢愉的一种限止。拉康曾强调他希望维持生物学与精神分析之间的断裂,但他同样认为必须始终考虑“生者的位置”——这个生者完全不遵守《无意识中“字母”……》所定义的规则或律法。
拉康的“生物学性教学”所带来的第一条结论,是对当今认知科学提出的“统一模型”保持警惕。这些认知科学尝试借助脑科学建模(如连接主义模型)和机器智能程序,试图将语言与生命统一起来,以期模拟人的思维过程,推动人工智能的发展。
而拉康的观点是:在科学与精神分析之间只有一个唯一的交汇点,他称之为:无意识的主体。这意味着,可以被客观定位、客观地重复、具有普遍性、对所有人都适用的那个东西,是如带着漏洞的记忆般的无意识。而在精神分析中不能被普遍化的,是这段记忆如何在“生者”中产生影响从而将他推向“享乐”。
面对拉康派所陷入的困境,拉康给出的解法并不是一种基于“习得性无助”的新模型,而是一种“关于不可能的逻辑”。他之所以区别于心理学(包括习得性无助理论),是因为他在精神分析中提出了一种反心理学的立场。这种立场并非出于与心理学划清界限的任性,而是沿袭了弗雷格(Frege)、布尔(Boole)、哥德尔(Gödel)等逻辑学家所采取的理性主义反心理学方法。因此,拉康提出了一种反心理学的激情分类体系。
我真希望此刻能放映几张幻灯片来展示笛卡尔、圣·托马斯·阿奎那、斯宾诺莎和但丁所提出的激情分类体系。每一位的都值得我们了解,以此看清:从理性出发而不是从“感觉”出发,并不意味着无视情感在激情分类中的作用。例如,笛卡尔不关注强烈的感官刺激,而关注强烈的激情,如“敬仰”——他认为这是人类最根本的激情之一。这丝毫不是一种无知之罪。我们需要承认:拉康式的激情等级体系是存在的,也就是说:拉康对情感有其独特的理解路径。这套体系在总体结构上大概更接近斯宾诺莎的模式,但它同时整合了理性主义中关于激情的种种思考路径。
早在1938年,拉康本人就提出过一种绝望的等级体系。那是在他关于《家庭情结在个体形成中(的作用)》[10]一文中,他提到“人类生命活力的特定不足”。按照精神分析的经典分类方法,他将交替型精神障碍归类为一种自恋性的生命障碍。他当时指出:“可能有一种生物节律调控着某些情感障碍,即交替型情感障碍,其表现与失败和胜利的内在表达密不可分。”在这个模型中,拉康仍参考了雅斯贝尔斯(Jaspers)的理论,即将生物节律与心理过程结合起来。他后来提出的“镜像阶段”模型,正是他在主观经验层面上引入与“生命感受”之间关系的尝试。他认为,从临床角度出发,必须去把握在某些精神病类型中,“主体与生命感受之间的连接点”是如何遭到破坏的。当他在1950年代提出“无意识是如语言般结构化的”的模型时,仍然谈到:“这股放弃驻波(即放弃无变化的状态)的第一次震动将标志着心灵发展的历史。”[11]
到了70年代,他在一本名为《电视》的小册子中(标题简洁明了,正如拉康一贯的风格:在广播中讲的话叫《广播论》,写下来的叫《书写》),回应了一位批评他忽视情感的作者。他用了三页篇幅说明:自己早已关注这一问题,并说明了是如何处理它的。接着又用了两页内容,为他的学生们提供了解决这一困境的工具。在他看来,交替型障碍中首要的是躁狂症,他将其定义为:“被拒斥之物的回归,语言中所拒斥之物回到实在中。”[12]他由此提出一个新的分类概念:“对无意识的拒斥”,借此他得以构建一种绝望的等级表:首先是忧愁,然后他指出,这种忧愁并不是一种“感觉”,他借用了但丁时代的一种说法,大胆地称其为一种“罪”。这是他尝试将伤心安放在理性主义思想者所描绘的“绝望等级结构”中的方式。在这个等级中,依次包括:忧愁,生存之痛楚,道德懦弱,以及推动它们的深层机制——无意识的拒斥。
精神分析师的困境也是拉康派的困境,可以说是他们一时的忧伤。拉康提供了方法去重新定位这种困境并赋予其意义。这是一种与目前主流精神分析派别不同的视角,尽管它未必为所有人接受。
拉康曾说过一句话:“精神自动性的问题在于,理解为何只是精神病受其痛苦而不是我们所有人,这就考虑到,他们是在被语言所说。” 同样地,我们也可以说,抑郁症及其分类问题所提出的挑战属于另一个层面:如何支持我们体内超越有机体的那个生命,只有某部分人在为无意识的拒斥而痛苦,也只有这些人可以证明这一点。
最后,我想以一个简洁的箴言来收尾,通过借鉴套路来创造出马塞尔·贝纳布(Marcel Bénabou)风格的格言。 让-皮埃尔·布拉福尔(Braffort)展示过一种出色的小套路,用来制造一些深刻的格言。例如,某些格言常常是这样的形式:一些a,远离b,然后很多a则又聚集于b,接着他提议搭配一些修饰语就会产生某种意义的效果。好了,向佩雷克和他的朋友贝纳布致敬,我将以此句结束:
“一点点象征使人远离情绪障碍,而大量象征又使人接近它们。”
[1]原文注释中的“欢愉”可理解为对分类、整理和组织的某种近乎执念的快感。
[2]引自 Georges Perec, Penser / Classer,该文以幽默方式揭示了分类行为中的荒谬与无奈。
[6]参考Pichot P., La Maladie dépressive(抑郁症), Rueil-Malmaison, Ciba, 1983, p. 6.
[9] Widlöcher D., Logiques de la dépression(抑郁的逻辑), Paris, Fayard, 1983, p. 232.
[10]拉康,《别集》,Seuil出版社,2001年,81页。
[11]拉康,《文集》,Seuil出版社,1966,187页。